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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誰是結局誰是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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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久之前,他們都還是彼此最親近的人。

然而在這個時候,賀春秋與衛君歆看著衛飛卿,眼神裏寫滿質疑、痛苦、猜忌、陌生,他們仿佛從未真正認識過衛飛卿。

又或者說,這二十年來,他們彼此原本就從未真正敞開心扉過。

半晌賀春秋抖聲道:“你當年讓阿筠擔下此事,就為了……”

他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當面問他視如親生的兒子做所有事是不是就是為了折磨他們一家人、報覆他們一家人這種話。

他也不知為何,明明衛飛卿的一切表現都無懈可擊,他卻總覺得這一句話問出口,他就要真的失去這個兒子了,他也會……再一次傷透衛飛卿的心。

又或許是曾經讓衛飛卿傷心的無數個他從未察覺的瞬間才堆就了這一刻他難得的敏銳。

他不敢再問接下來的那句話,衛君歆卻喃喃道:“為什麽……”

“為什麽,人人都喜歡問我為什麽。”衛飛卿輕哂一聲,“我又何曾問過任何人一句為什麽?或者說,我何時有過問一句為什麽的機會?曾經無數個想要痛痛快快問一句為什麽的瞬間,最終我也不過是只能倚靠自己去查清一切、得出答案罷了。為什麽我會知道你們的那些自以為隱秘的秘密?世上哪有經得住推敲的秘密呢?舅父,姑母,二位只需回答我,我說的這一切可是兩位曾經所想?”

沈默半晌,賀春秋終究頷首。

“確如你所言,當年阿君是為了日後能替賀蘭家留後這才故意在衛盡傾面前做那一出戲。後來衛盡傾眼見阿君這邊沒了指望,轉而對阿雪……她們姑嫂二人臨盆之日相差無幾,阿雪執意要留下孩子,我不可能讓她將孩子帶回天宮,她也執意不許我將孩子交給其他人,阿君於是跟我說了當日她欺騙衛盡傾之事,衛盡傾從頭到尾都以為我們不可能有孩子……卿兒,這是那時候我能想到的最妥當的方法,筠兒還是我們的女兒,你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阿君,都是我們唯一的侄兒,我們都按照本來的面目在相處,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當時我雖篤定衛盡傾未死,可將來的事誰又會知道呢?一切都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而已,卿兒,為父只能選擇那個讓我們都在自己原本位置的法子……”

“是麽?”衛飛卿微微一笑,“敢問舅父,你們不是懷著阿筠按理應當不會知曉這其中的關竅,就算衛盡傾真的找上了她,甚至告知她的‘身世’,他們‘父女’聯手,那也無所謂,畢竟你們還有殺手鐧在,若當真被他們得逞什麽事,關鍵時候只要喝破阿筠的身份也就是了,那還有什麽不能解決的?即便這個時候我的身份也跟著暴露出來,那就更加無所謂了,就如同衛盡傾先前所言,我不過是個只會撥打撥打算盤的紈絝而已,既沒什麽高深的武學,更與他沒有任何默契,任何感情,對一切都惘然無知,我又能成什麽氣候呢?屆時衛盡傾的子女算盤落空,你們也能順理成章逮到他,阿筠也好,我也好,我們被利用,被當成棋子,被哪裏需要就放在哪裏,這些當然無所謂。舅父,你們難道不是這樣打算的嗎?”

賀春秋牙關都在打顫:“我會看著你們,我不會……”

“那你的眼神可真夠好的。”衛飛卿冷冷笑道,“這十幾年來我就在你眼前搞事情,甚至讓你的親生女兒同樣在你眼皮子底下造反,不知你看出什麽來了?”

賀春秋還要說話,衛飛卿卻厲聲道:“是!或不是!”

閉了閉眼,冷汗順著額頭淌下來,淌過眼角猶如眼淚,賀春秋啞聲道:“……是。”

斬夜刀順著衛盡傾右肩骨到左腹劃出一道極深極長的口子,衛飛卿眼睫輕輕一顫:“為何真到了那個時候,兩位偏生卻沒有揭穿呢?先前阿筠佯裝與衛盡傾合作要拿下所有人的時候,後來不顧性命之險要取衛盡傾狗命的時候,為何卻又不肯拆穿了呢?”

賀修筠突然擡起頭。

賀春秋嘶聲道:“我不敢……”

衛飛卿道:“不敢什麽?”

“不敢告訴她真相,不敢……”賀春秋頭上密密麻麻全是冷汗,“她走上那條路全部都是我的錯,她為之付出了一切,她甚至可能會死……但是我一個字都不敢告訴她。”

“為什麽不敢?”衛飛卿字字緊逼,“怕徹底毀了你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怕……”

“我怕她比死還要難受!”賀春秋哽咽打斷他,“她養成了這樣的性子,心比天高,我不惜一切也要保全她的性命,只是我怕她知道真相……從此比死還要難受,死也過不去這個坎……”

如果說他以往二十年都沒有認清他自己的親生女兒是個什麽樣的人,那在他將她抓回賀府囚禁的這段日子、在今天她不顧一切的瘋狂之中他已經完全了解了賀修筠。從了解她的那刻開始,他就再也沒有打算要說出過真相。一再的背叛……只要一想到他的女兒要承受這些東西,要在恨到極端不惜同歸於盡之後明了所有的憎恨根本只是一場騙局,他一想到,就怕得渾身發抖。

或許他真是老了。

在二十年前他們最初策劃這個局、這一切之時,他何嘗想到今日這局面?

衛君歆迷茫看著賀春秋,半晌又轉過頭去看冷笑得涕淚縱橫的賀修筠。

今日她數次都想要說出真相。

到此刻她才明白……她甚至自欺欺人的有些感激衛飛卿,這件事終究沒有從她的口中親口說出來,那阿筠是不是就會少恨她一點?

衛飛卿半晌輕笑道:“你今天會這樣一敗塗地,就因為你該狠的時候不夠狠,該良善的時候卻又偏偏逼迫自己狠心下啊。你看看我……我有個全世界最依賴我的妹妹,她最聽我的話,恨不能將一切最好的都捧到我的面前。我卻對她做了全世界最殘忍的事,我開的頭,我結的尾,我徹徹底底的利用以及傷害了她。”

這二十年來,他對賀修筠有多麽的疼愛入骨,無微不至,任何人都看在眼裏。然而他對原本一無所知的賀修筠做的這兩件事,又切實是世上最殘忍之事,同樣讓人無法否認。一時之間看著這兄妹二人長大的賀春秋夫婦,萬卷書,梅萊禾,賀小秋等人心思俱都覆雜難言。

唯獨賀修筠竟出口否認道:“那也不是。”

衛飛卿看向她。

賀修筠望著他,笑容慘淡,目光癡迷:“或許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差的人吧……你與他們做相同的事,又或者說,你把他們原本計劃中最糟糕的部分實施到了我的身上,我卻無法向恨他們那樣恨你,我甚至比起心疼自己還要更心疼你,你說我是不是賤得可以?比起你那個娘也不遑多讓?”

衛飛卿動了動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他最終卻沒有說出口。

他不說,賀修筠卻堅持要將她自己剩餘的話說出口:“我到這時候,反倒能夠理解當年衛君歆為了賀春秋,杜雲為了謝殷,以及賀蘭雪為了衛盡傾做的那些糊塗事了。即便我這樣目中無人,到了這時候卻也不得不承認,我為了你同樣願意做盡世上最糊塗的事,因為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她曾經因為自己是顆棋子,不夠“重要”而飽受傷害,從而做盡一切瘋狂報覆自己身邊那些名義上最親卻欺騙她的人。她以為自己天生冷情,然而唯有無數次面對衛飛卿的時候,她才明白她哪裏是冷情,她也從來不比衛君歆、賀蘭雪這幾個她從來都看不起的女人更堅定,她同樣也將自己一生的情感都只寄托在一個人身上,她只是、在今天以前從來都心知肚明自己沒有一絲一毫實現心願的可能性,是以從來都死死壓抑著自己,不給自己任何軟弱的機會。

只是,她有些自嘲想道,她甚至還比不上那幾個她看不起的女人呢。衛君歆至少得到賀春秋的真心相待,賀蘭雪至少曾經有過一個雖然虛幻卻也存在過的美夢,夢碎之後至少還懂得報覆,而她呢?明知那個人對她毫無感覺,明明那個人親口承認對她只有殘忍,她卻無法死心,無法怨恨,甚至……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對自己的哥哥有著不倫的感情。

而她做過最糊塗的事,大概就是她的親生爹娘與衛飛卿明明對她做了一模一樣的事,她這麽多年處心積慮報覆自己的爹娘,卻在一個轉瞬之間就接受了衛飛卿加註給她的一切。

她真是……既下賤,又賤得心甘情願。

賀修筠閉著眼睛,眼淚瘋狂地竄滿了整張臉。

場中除了衛飛卿、段須眉、衛雪卿三人,其餘人卻紛紛楞怔在了她那再明顯不過的話語中。

衛君歆膝蓋一軟,整個人都在她身邊跪倒,不敢置信又傷心欲絕地看著她,口中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

“都是命吧。”賀修筠仍閉著眼睛,平靜道,“我無法信任你們,無法依賴你們,他是這世上我唯一能全心信任與依賴的人,是我最珍惜的人。他造成了這一切,我卻並不知曉,他因愧疚之心而愈發對我無微不至,我卻為此而愛他無可救藥,天真的不想他沾染這一切,天真的想要自己解決這一切……這會不會,就是你們犯下的事,報應卻最終都一一落在我們的身上呢?”

謝郁呆呆看著她。

他並不是直到今天才有所察覺。

奇怪的是他卻並不覺得嫉妒,也不覺得傷心。

就只是……無邊無際的心疼著那個到了這時候都還要強撐著打斷牙齒和血吞的傻姑娘。

賀春秋低吼一聲,充滿痛苦地望著衛飛卿,再一次問道:“當年究竟為什麽要那樣做?就為了報覆我們欺騙你的一切嗎?”

“在我回答這問題之前,”從賀修筠身上收回目光,衛飛卿慢慢道,“請舅父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了。當年做那許多的安排,讓我與阿筠互相冒充,真的只是為了你所謂的讓每個人各歸其位同時也防著衛盡傾而已麽?”

賀春秋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衛飛卿笑了笑:“我來替你回答好了。”

“我六歲知自己身世,那時選擇的是討好與追逐。我八歲你主動告知我的身世,我再一次選擇了繼續相信。哪怕那個時候我出於不安全感很想要學武功,然而清心小築高手無數,我卻只能學到一些防身的功夫。哪怕你暗中安排我練天心訣,我欣喜若狂,後來才發現我練了那門武功以後註定就與‘高手’二字終身無緣了。哪怕明知有個女人多年來每隔一段時間總是暗中來偷偷看我,我選擇蒙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以為這樣就能繼續我想要繼續的生活。直到我十歲的時候,有一天,有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闖進了清心小築,被我的爹娘秘密囚禁在誰也不知道的密室之中,我卻無意發現了他。”慢慢轉過身與段須眉對視,衛飛卿輕聲道,“那是個特別引人註目又討人喜歡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我被動的從他的口中聽到了我從前一直自欺欺人不想讓自己去探究的秘密的開端,我在那個時候知道了我弱不禁風的娘親是曾經殺人不眨眼的關雎峨眉雪。你們也明白的,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就不可能再停下了,於是這終於成為了一切的開端……我知曉了衛君歆不止是關雎峨眉雪,她還是長生殿殿主的妹妹。當我知曉舅父曾經告訴我的衛君歆的‘哥哥’就是衛盡傾之時,不知為何真的就只是在一個瞬間我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並確信無疑我必定就是衛盡傾的兒子。我一直追查了下去,花了兩年的時間,查到了我的生母是誰,查到了過去被掩埋的種種,查到了故事中那些錯綜覆雜,然而當我明白一切的時候我同時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舅父一層又一層鋪墊我的身世,不教我武功,希望我與算盤交道一生,不止因為他要提防衛盡傾而已,還因為他要……提!防!我!”

說到最後三個字,他驀然轉頭看向賀春秋,目中一剎那全是耀眼到刺目的火焰:“因為我是衛盡傾的兒子,因為我從小表現出過人的聰明,是以你不放心我,提防我,盡一切方法阻止我日後成為天宮宮主的可能性,盡一切方法杜絕衛盡傾認出我的可能性,你不止害怕他利用我搞風搞雨,你更害怕我與他沆瀣一氣!你怕我繼承了那個人的血統,你怕我不安分,你怕我的聰明用不到正道上,你怕我做壞事正好我若做壞事甚至還擁有最強的後盾你怕我!是以你要在那之前剝奪我的一切讓我除了算賬什麽也不會!在你的內心深處你即便疼我卻也從未真正相信過我,這麽多年來你始終牢牢盯著我!是!也!不!是!”

他一個字更比一個字聲音大,每一句逼問猶如狂風暴雨朝著賀春秋當頭打去。

賀春秋再難承受,頹然跪倒在地。

衛飛卿目眥欲裂,暴喝道:“回答我!”

賀春秋泣涕漣漣:“……是!”

良久,衛飛卿終於短促笑了一聲。

隨他那一聲笑,眼淚刷地從他眼眶之中湧落出來。從來都淡定自若、智珠在握的衛飛卿,在這時候終於也完全不能控制他自己的情緒與眼淚。

多年心結。

一朝得證。

由不得他,不傷心欲絕。

“現在知道當年我為何那樣做了嗎?”眼淚順著臉上的傷疤滑落,沖刷得臉上殘留的粉痕盡是斑駁,衛飛卿卻少有笑得這樣釋然的時候,“報覆你們?讓你們付出代價?不,這些想法對當時的我而言太奢侈了,最初我那樣做的原因……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

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這麽簡單。

他偏激嗎?是誰讓他這麽偏激?

他能夠不害怕嗎?當他看穿他們的局、看到衛盡傾的畫像、看懂自己在其中的價值深夜獨自躺在從來不屬於他的府邸中眼睛也不敢稍閉的時候,他能夠不害怕嗎?

那麽怕……每一刻都怕自己人頭落地。

那種一無所有、軟弱無力的感覺委實叫他每每為此而簌簌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重新回過頭來看向段須眉,那個人始終一動不動看著他,其中覆雜的神色叫他看不懂,他輕聲道:“後來我得知你身世之後,想這一切都是真正的因緣巧合吧。與我有關的所有人將你爹、將你們全家害成那樣,然後你出現在我眼前,拆穿了我過去極力想要沈醉其中的美夢,逼得我面對一切,而我後來對你……你說,究竟我們誰是誰的因?誰又是誰的果呢?”

良久段須眉澀聲道:“或許當年我不該走那一趟。”

“我卻很感激你當年走那一趟。”衛飛卿柔聲道,“還是你看到今天這樣的我,已經無法再與當年那個吵著鬧著要與你交朋友的人聯系到一起了?須知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利用你,向你套話,而我後來不惜冒險將你放走,也根本不是顧念什麽朋友之誼,而是感激你給了我當頭一棒而已。”

這些話即使他不說,段須眉也早已猜測了七七八八,只是聽他親口說出來,他心裏終究做不到無波無瀾,半晌方緩緩搖了搖頭:“只是不想你傷心。”

走那一趟,讓他傷心欲絕,讓他此後十年內心孤苦,無憑無依。是以後悔,如此而已。

衛飛卿呆呆看著他。

靜悄悄在心裏補充道,不止感激他戳穿了自己的美夢而已,也……感激他讓他們兩人從此有了因緣的牽連。哪怕,盡是孽緣。

卷四 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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